朱文杰
1
紧靠着阳山煤矿有个小镇,逢上星期天,可是热闹非凡,人挤得水泄不通。摆摊设点的,担菜挑瓜的,一溜一串;叫卖声、吵嚷声、玩把戏,耍猴的铜锣声,交织在一起,宛若奏响一支交响曲。四乡的农人,附近工矿机关的工人、干部都汇聚到这儿来了。
镇街上,只见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分开人群,手里拎着一只足有三斤重的大母鸡走了过来。这青年斯斯文文,一张小白脸透出一种女性的秀气。这时,他嘴里却胡乱哼着一首盛行歌曲:“泉水叮冬,泉水叮冬……”边走边扭捏着脑袋,显得有点情不自禁。他叫刘虎,阳山煤矿一号井口的工人;正当他好似步入瑶池,神色飘忽地摇过来时,“啪”一只粗大的手掌在他膀子上拍了一下,
“哎,琉璃虎,鸡,几个钱买的?”
这一声似雷鸣一样平常,震得刘虎一激灵,“哎呀我的妈。”魂儿差点都吓飞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噢!是韩大龙。一个粗胳膊粗腿,满脸络腮胡子的黑男人。贰心中骂道:“嗯,憨龙,四肢发达,头脑大略,吓老子一跳。”可嘴上却说:“都日落西山,夕阳西下了,你才爬起来呀?本日这集市上,没你的便宜可拣了。”
“真不愧叫你琉璃虎,一天老想着拣便宜。”韩大龙一口一个琉璃虎,把刘虎气得七窍生烟,可又不敢硬上,韩大龙那一身膘,就够唬人了。但他还想压压对方的气势,就说:“拣便宜?这只鸡嘛,就没花我一分钱,卖主还倒贴了我一角钱呢。怎么样,得来全不费功夫……咦,你别瞪眼,听我给你仔细道来。”
“有屁就放。”韩大龙吼了声,他早被神气活现的刘虎给惹烦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虎在集市上,见一个屯子老大娘抱着一只母鸡,就蹲了过去,把鸡掂来倒去,摆弄了老半天,才开口问价。老大娘回答:“三块钱,正下蛋的鸡,不是孙女等着买书交学费……”
刘虎朝老大娘刁滑地一笑,打断老大娘的话,随手把鸡一丢:“这是只瘟鸡,你别想骗人。”
“瘟鸡?”老大娘生了气,但当她刚要去抱鸡时,溘然创造那缚着双腿的鸡在地上猛煽开了翅膀,推磨子似地转着圈扑腾,弄得尘土飞扬,干马粪味呛得她站起身,捂着鼻嘴直朝退却撤退,老大娘这时才慌了手脚,嘴唇抖动着说:“刚才还好好的嘛?”
刘虎脸一下变得很严明。“大娘,快把瘟鸡拿走,传染开可了不得,这周遭几十里……市管会要罚的。”“你说确当真?”
“假不了。”
老大娘猛地抱过鸡来,抱在怀里,痛楚地闭上了双眼。鸡在她胸襟上乱抓乱蹬,怎么能不心疼呢?
一个小绒球大的小鸡养到三斤多重的大母鸡,这鸡关系到小孙女能不能交够学费呢。她睁开眼,举头看看面前这个打扮入时,又挺严明的青年人,再低头看着那抖着翅膀,喉管里发着咕咕咕呻吟声的可怜的鸡。忽然,她害怕了,把鸡扔得老远。“我,我不要啦。”
“算我多事。”刘虎彷佛犹豫了一下,又故做无可奈何地说:“看你岁数大叫人可怜,我替你去埋了这瘟鸡吧。”接着他放低了声,“可得给跑腿钱呀!”
老大娘忙说:“行!行!”然后,手颤了好一阵子,才斜插进大襟衣服,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个布包包,一层一层掀开,取出一角钱递过去,“小老弟,看你面善,菩萨保佑了。”
刘虎绘声绘色地讲到这里。韩大龙“哈哈哈”放出一阵揶揄的笑声:“是个瘟鸡,吃了瘟去世你琉璃虎。”
“你别笑,这鸡不是瘟的,是我在鸡眼睛上涂了层万金油,鸡一难熬痛苦,不就乱扑腾,抽风翻白眼跟瘟鸡一样……”
刘虎话没说完,就听韩大龙大叫一声,劈手夺过鸡,又一把捉住刘虎熨得平层层的外套:“你这丧天良的狗东西,就不知道农人日子恓惶。”
两腿悬了空的琉璃虎匆忙求情:“哎,哎,大龙哥,快松手,这鸡咱二一添做五。”
“少废话,走,找老大娘去!要不,就把鸡吊在你脖子上,在这镇街上游三趟,叫人们都认下你这个无赖骗子。”
2
日子过得真快,不觉间,韩大龙在集市上教训刘虎那件事,已经由去了十几天。
这天,韩大龙放工洗完澡回到宿舍,刚坐到自己桌前,从几块木板搭成的简陋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要看。忽然,从书中掉下一封信,拆开一看,脸上腾地一下发热,心儿也扑通扑通跳将起来。他惊悸失措地为自己倒了杯水,水溢了一桌子。他稳了稳神,一仰脖子喝完了,又把信看了两遍。“真是公鸡要下蛋了,想不到呀,阳山煤矿最俊秀的姑娘,竟然给咱写了一封信,一封情书,哎呀呀,这能是真的吗?
这姑娘是有名的刺玫瑰,叫卫雪花,矿医院的年夜夫,仙女一样平常,厉害也是有名全矿的。平时看来秋水盈盈的一对大眼睛,假如盯在我们这帮井下采煤工身上,就变成了冷飕飕两支利剑。韩大龙这辈子没怕过谁,可见了卫雪花,常常吓得低着头,不敢正视一眼。如今可好,不仅接到了她的情书,而且约星期六晚上九点,在矸石山上那个废铰车房见面呢。来日诰日便是星期六,还真把大龙难住了。“咱又黑又粗,一个井下挖煤的,哪个姑娘愿招惹呢?便是心眼像蜂窝的琉璃虎,自持脸蛋长得俊,斯文有风姿,可在卫雪花面前也栽了大跟头。”
是这么回事。一次,刘虎串通了一位朋友,演了场双簧。他让自己的朋友在卫雪花下夜班经由矸石山下时,拿了根棒子去拦路。当时卫雪花吓得喊了起来,不迟不早,当棒子要落在卫雪花头上时,刘虎出马了。经由几个回合“激烈”地搏斗,打跑了拦路人,然后上前扶起卫雪花。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让韩大龙给撞上了,他听到喊声,赶紧跑去追坏人,绝不费力的把那个家伙抓了回来。由于这家伙并不想跑,他是躲在一边看自己的演出效果呢?恰好矿上一个会议散了会,闻声赶来不少人。韩大龙把抓来的拦路人推进人群,自己就不声不响地走啦。可就由于这一走,阴差阳错,大龙反被不明不白地错怪成刘虎的朋友,捞了个不只彩的角色。这号事遇上别人,一定要去做一番声明,偏偏韩大龙满不在乎,不知是他怕自己嘴笨说不清楚,还是大大咧咧惯了?反正他的心没放在谄媚俊秀女人上。“管他呢?不只彩就不只彩,咱得把心操在正道上,又不是为了向人家邀功请赏。”而刘虎,则更是从此声名散乱,差点挨了处罚。
想到这里,韩大龙忽然产生了一个动机:本日的约会信,莫非是卫雪花在终于弄清楚我曾为她逮住刘虎的朋友,破了他们的双簧戏,才……去不去呢?他犹豫起来,不去,有负人家一片心;去吧,又有点溘然。约会呀!约会,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韩大龙开始为来日诰日的约会犯愁了。如果去,得刮了胡子,穿上件好衣服。可他除了事情服,便是屯子穿过的黑布褂,这床下桌上值钱的只有几本书了,又不能夹着书去约会,拿束花吧?又有点不伦不类。韩大龙打开柜子,拿出酒瓶来,呷了一口,溘然,哈哈哈,放出一腔笑来,自己骂开了自己:“骚情啥呢?八字还没一撇,就这酸样子,咱大公至正的韩大龙横下竖起,都是一条龙!”
3
一轮沉着如水的皓月,镶嵌在黑平绒似的天幕上,矸石山顶废弃了的破铰车房,耸立在朦胧的苍穹之中。韩大龙一步一步,朝矸石山顶走去。
过去,他最不喜好这个地方,使矿山显得破褴褛烂的,他老想着,这里该当绿化一下,顶上修座凉亭,矿工们清晨读书,磨炼个身体,晚上赏月,恋人们幽会,多富有诗意。谁说煤矿就该当是乌黑一片,不能有公园,喷泉、假山、树木花草呢?他急步朝上爬去,脚下彷佛生了风。他想放开喉咙唱一支什么歌,最彷佛电影上少数民族唱的那幽美的情歌。唉!
可惜这牛嗓子,别把妙人儿给吓跑了。
登上山顶,大龙心里好不惬意。远了望去矿区的屋宇在迷茫的轻纱薄绢里影影绰绰,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幽暗的夜色里眨着眼,统统都是那么美妙而神奇,空气潮润润,清凉凉,而大龙却感到脸上有些烧。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抬腿进了铰车房。
陡然,哗一下,五六盏聚成强光的灯柱向他双眼射来,他一下如陷入迷宫之中,眼睛睁不开,本能地把一双大手捂上了脸。只听到一阵姑娘们格格格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吵嚷声:
“好你个韩大龙,人前装得蛮正经的,背后还能写情书、搞约会呀?”
“你让雪花姐到这里来,存的什么心?也不洒泡尿照照你那眉眼?”
“人混在井下,心还想得高,好好挖你的煤吧,黑不溜秋的,靠边站。”
“本日先教训你一下,还要去世皮赖脸,武断不饶过。”
韩大龙被这群姑娘围了个铁桶一样平常,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仙游。他那里见过这场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脸像喝醉了酒似的滚烫,脑袋嗡一下胀得斗大,一时瞠目结舌、热汗直冒、狼狈不堪……
那几道强光牢牢照着他,躲也躲不开。这卫雪花原来是安排下陷井戏弄我这个挖煤的呢,好啊!他想大吼一声。正在此时,一声尖厉的喝问陡地传来:
“韩大龙,你让我来,我来了,有话当着大家说呀!”
“没什么话?”大龙知道是卫雪花,他憋着气。
“那你让姑奶奶来干什么?”
“不是你约我的……”
“嘿嘿。”只见卫雪花一挥手,那几盏灯移开了,韩大龙这时才看清了这位蛾眉倒竖,杏眼圆睁,玉牙紧咬的姑娘。他被卫雪花这股气势震慑住了,犹如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傻站在那里。
姑娘们又是一阵大笑,韩大龙又羞又恼,嘴唇哆索着,便是吐不出一句词来。
“好吧!本日年是警告,你下个担保,担保下次再不敢了。”
韩大龙早昏了头,不知怎么竟大声说:“我,你再也不……”他是想说“再也不上当了”,还没等说清楚,“哔啦啦”矸石山半腰传来一阵石头滚动声,把大龙的半截话惊了回去。卫雪花疾步出了铰车房,几束光柱朝山下追踪而去,只见一个身影,
跌跌撞撞跑过。
“快追!”
姑娘们尖着嗓子齐声发喊,下山而去。矸石山顶上只留下还在发怔的韩大龙,他犹如做了个噩梦一样平常。
玉轮把它的半个脸藏进云层后面,星星一亮一闪的,彷佛围着韩大龙在跳跃。
……
4
韩大龙受此奇耻大辱,越想越气。忽然,他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泡浸浓墨,挥毫写出两个斗大的正楷字“愤斗”。写完扔了笔,还能看到他宽大的胸脯在呼呼起伏。他把“奋斗”写成“愤斗”,由于他确实愤怒啦!
再说刘虎,这几天涯遇也不佳。他用人家的床单角擦皮鞋,被赶出宿舍,成了无人收留、无人理采的狗屎一堆。本日,行政科张科长,亲自领着他挨门串,可哪个宿舍都不要。到了末了一家,是韩大龙的宿舍,这里虽空有一张床,但肯定也不
行,刘虎哭丧着脸,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一声不吭。
韩大龙被叫了出来。“大龙,你敢不敢和刘虎住一个宿舍?”
“说的啥话呀?他是个人嘛,有什么不敢的。”
“你收下了?”
“随便吧。”大龙答着话上前要扛刘虎的行李。谁知一个大个子按住了他的手,笑哈哈地说,“大龙,琉璃虎可是个咬牙放屁说胡话的角色,和他睡一个屋,别想安稳。”
“这个吗?谁不嫌谁,我也爱打呼噜。”
这时,单身宿舍的矿工们都围了上来,一个插上了话:“琉璃虎可是个爱沾便宜的货,你别忘了大家给他编的那首打油诗:吸了一辈子烟——没火;吃了一辈子饭——没碗;刷了一辈子牙——没牙膏;擦了一辈子皮鞋——没鞋油。”
“还有呢!”又挤上二个大声补充,“洗了一辈子脸——不要脸;追了一辈子女人——没老婆……”
“哈哈哈”……一阵肆意揶揄地笑,把刘虎笑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下去。韩大龙却无所谓地说:“沾点小便宜嘛!穷不了人,搬吧!”
韩大龙是那号被人称做大手大脚的大方人,前两年屯子家里紧张时,他还从自己留下仅仅十多元的生活费中,挤出几个周济过家庭拖累大的师傅呢。更何况,现在家中不让他朝回寄钱了,让他凑钱娶媳妇,可他还是照寄不误,留下的零用钱,也是借出去的多,从不管别人还不还。谁没个难处呢?钱去了能来,人情丢了再收不回来。韩大龙把钱看得轻,从前有人替他看过手相,说他手大,存不住钱,还真应了呢。而刘虎过去,少说也借了他几十元呢,那当然是刘备借荆州的买卖了。
刘虎自然想到借钱不还的事,上去就夺大龙手中的行李,谁知大龙猛一用力,爽快地说:“别客气,咱一个队,一个宿舍,龙和虎,蛮有趣的嘛!”
刘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他想一把牢牢捉住韩大龙的手;但不知啥缘故原由,他闭了眼睛,没有这么做,只是有点自愧地低着头,随着韩大龙进了屋。后边传来口哨声、怪叫声……
刘虎住进后,俩人倒也相安无事。韩大龙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下了班就爬在桌前看书,在本子上记记划划,有时晚上熬到下一点,再便是动不动就喝闷酒。
刘虎呢?是规矩了些,整天话也少了,手底下也勤了,还添置了一些日用品。一个人活成这个样子,也确实可怜,他总是个人呀!能不在人的肃静的天平上把自己也称称?韩大龙的生活,书架上沉甸甸,琳琅满目的有关矿山机器技能方面的书本,令他吃惊不已,“这个五大三粗的初中生,还有这般耐心。”但他翻了几本,又让他失落望,“嗯,这是何苦呢?书中净夹的是‘看不懂’‘暂不理解’的纸条子,又不是技能员,又不是技工,受这个罪去啃这些呆板、乏味的砖头块。”
前边说了,韩大龙把钱看得轻,可他把这些书看得重,他自己买了不少,部分是在废品公司仓库里得到的。他一个同学在废品公司事情。他以为,空有一副结实的好身板还弗成,紧张是脑袋里要有一些东西,人都有一个目标。他的目标,便是节制技能,能为改变艰巨的井下劳动出点力就行了。既然干上了煤矿,就得干出个样样来。
虽然刘虎不像过去那么混日子了,韩大龙的收留,唤醒了贰心灵深处尚未消耗的的美好的东西,开始对生活的意义,人的代价有所领悟。但他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全部抛弃掉的。过了一段,他又开始动脑筋了,本日拖回来一块烂板皮,塞到床底下,来日诰日又扛回来一截废坑木……床底下成了他的百宝箱,想为往后做柜子,捆沙发派用场。可事情怪啦,他朝回拿,大龙给朝出送。终于,一天韩大龙对刘虎拍了桌子:“矿上的东西,别看是废的烂的,这不是那几年,你拾大字报纸卖褴褛……今后,你敢把一根钉子拿回来,我就让你吊在脖子上游矿。”
刘虎又害怕了,他没敢还嘴,但心里却是怒火三丈。骗鸡那次就算我缺德,可本日,我拿矿上这几件褴褛玩意,值个屁,有人把好好的木料朝回扛,也不见你……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拿我文化革命中拾大字报纸的事来嘲笑我、糟踏我,你不是也在废品公司拣过东西吗,嗯!你若是专和我针
尖对麦芒,好吧,那咱就斗到底!
5
这个月,矿上开展夺煤竞赛,领导下井到第一线,炊事员送饭到事情面,还给每个采煤队派了一位保健年夜夫。韩大龙所在的先锋采煤队,来的年夜夫不是别人,正是矿医院的卫雪花。她到先锋队来,便是冲着韩大龙来的,矸石山事过之后,韩大龙那狼狈不堪、结结巴巴、满头大汗、憨态可掬的形象,总是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以为韩大龙并不是那种轻薄浮浪的风骚青年,更不是泼皮阿飞,那么粗大的男人,竟像个小孩子办了错事一样,手足无措。卫雪花有个怪脾气,凡是她认了真的事,就要冲破砂锅问到底,非弄个底细毕露不可。
从此后,她格外把稳韩大龙的一举一动,动员了她那些女伴,暗中去理解。还让当副矿长的父亲帮助派人去调查前一年琉璃虎骗她时,韩大龙是怎么合营的?她父亲很快就见告她,此事不但和韩大龙无关,而且还是韩大龙捉住了刘虎的朋友,不声不响地做了好事。前半个月他还抓了刘虎骗一位老大娘鸡的事呢。韩大龙是个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卫雪花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干事太过分了。
接着,卫雪花的女伴叽叽喳喳给她送来了韩大龙的情报。一个说:自从矸石山那件事后,小伙子伤透了心,一贯愁眉不展,整天躲在宿舍里喝闷酒,从来没得过病的人,也病了一场。另一个说:韩大龙在宿舍贴了两个字,怪得很,写了个别字。把奋斗写成了“愤斗”。
卫雪花听了很诧异,这个“愤”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冲我来的?女伴们又说,韩大龙常常跑到五里路外的三号平峒去,朝人家综采机组地面安装试验场钻,被赶出过好多次。卫雪花听完就预测上了,“这个憨龙,是想朝综采队调呀!综采是按电钮的,条件好,干净、舒畅、劳动强度小,比普通采煤队还多一级工。唉!有你凑的什么热闹?你想去呀,黄瓜菜都凉啦。你想搞技能,爱好机器化采煤,可你一个初中生……哦,对啦,肯定是想离开井下。可没想想你不过是个屯子招来的条约工转正的,进综采队的不是煤技校毕业的,便是有道路的干部子弟,前一段,我家门槛都快被那伙寻情钻眼的人给踢烂了。想到这里,她后悔自己太卤莽,又有些同情韩大龙。没有后门,又是个屯子来的初中生“愤斗”个啥呀?
再说,卫雪花下到先锋采煤队,犹如在这里鼓荡起一阵东风。先锋队的小伙子们像拉成了满月般的弓,干劲一下子涨了好几倍。谁都想在这位全矿有名的“雪美人”面前露露脸。
刘虎也不例外,他想挽回在卫雪花面前的坏印象,不远不近地围着卫雪花转,显得格外殷勤。韩大龙呢?却是别扭窘迫极啦,他本想压一压卫雪花的傲气,出出憋在心中的闷气,无奈他脸皮薄,见了姑娘话不成句。而且他也曾想入非非,如果卫雪花真能和他……那可有多么美,厉害就厉害点吧。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那天矸石山上的遭遇,便是教训。在这段韶光,凡是卫雪花常常去的地方,都成了他的禁区,害了病,连矿医院的门都不登。卫雪花恰好相反,只要韩大龙在哪里,她就找借口到那里,好寻机向大龙陪不是。
一阵隆隆炮声响过之后,矿工们又冲向事情面,韩大龙和刘虎是卖力支架的。卫雪花也跑来了。刘虎一看,露一手的机遇到了,他推开韩大龙说:“我先上!”他走到事情面查看了一番,创造事情面有一处炮崩得不好,煤堵住了,顶板有裂痕,打支柱架棚有些危险,而韩大龙搞成功并推广的掩护安全支柱,自己还没节制,刘虎眉头皱了一下,就对着韩大龙说:“里头危险,你个子高,笨些,转个身子也不机动,你和卫年夜夫在这里,我上!”
谁知韩大龙一听,抢上一步,膀子把刘虎扛在一边,心里暗骂:“你琉璃虎别激我,你是没节制安全掩护这一手,害怕啦!,老子是怕和这娘们在一起,要不……”他不吭一声,猫着腰就上,忽听背后一声银铃般嗓音:“我来给你当助手,行不?”
“弗成!”韩大龙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可卫雪花抿着嘴笑一笑说:“大龙师傅,心放宽点嘛!”她朝前猛走几步,还挤到了韩大龙前面。
此时,刘虎有点傻眼了,心里嘀咕道:这卫雪花怪了,怎么老朝韩大龙身边凑呢!上次矸石山的事,嗯,不能……刘虎此时一反常态,上前拉住了迟疑的韩大龙,斩钉截铁地说:“大龙哥,退后,看我的!”
刘虎是存着侥幸生理的,那过去的几年,干了多少违章事也没出过一丝一毫的危险,这次,只要窑神爷保佑……韩大龙恰好因利乘便,退了下来。
卫雪花一人在前,创造又让人家给“闪”了。姑娘脸上一时下不来,也有些恼,赌气没有转头,也未认清跟上来的是骗过她的刘虎,在井下,矿工穿着都一样,干活走路全凭矿灯,光芒又暗,而用矿灯照别人的脸又不礼貌。
上去后,刘虎可是力增百倍,动作麻利多了,三下五除二,咚咚咚,梆梆梆,就支起了两架柱子,这家伙真干起来也有一股猛劲,可他一时大意,轻视了这段是属于危险地带。忽听嘎嘎嘎一阵断裂声,刚经他手架上去的一根横梁已倾斜,眼看就要朝他和卫雪花脑袋上砸下,刘虎惊叫一声,脚下一滑,歪倒在煤墙上,眼睁睁的等着挨砸。
卫雪花也吓呆了,她本可以抱着头朝边上一滚而脱险,但她没经由这场面,反而一动不动,不知所措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冲上去,正是韩大龙。他推开了正在发呆的卫雪花,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了刘虎。轰隆一声,那根横梁夹着碎煤块砸下!只见大龙双手一举,虎口恰好卡在横梁上,身子抖了几抖,终于撑住了,可落下的煤块却直朝他头脸、肩上砸来。大龙面无惧色,咬着牙,运聚起浑身力气奋力一使劲,横梁被推开了,但一块足有半吨重的炭块随即冒落下来。大龙反应极快,身子一偏,他胳膊上只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炭块是从他肩上、胳膊擦下的,他一屁股坐在刘虎身上,差点没把刘虎压得岔气。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大龙怎能遇上来呢?原来,韩大龙不放心刘虎,这个事情面危险嘛!不怕一万,单怕万一,一种任务感逼迫着他。再者,这个卫雪花,也真奇怪,他已经明白了,本日人家是奔他而来,主动和他搭话,陪笑脸,他都装没听见而避开了。但他也不是冷血动物,他感到了对方的一双笑靥里,溶进了歉意和友好。他不理解,这个卫雪花为什么给自己写情书,又在矸石山上戏弄他呢?末了,当卫雪花要跟他到危险处去时,那武断的态度,使他的心也软了下来。有理不打上门客嘛!虽然他当时避开了,但没有离开事情面,任务感在匆匆使他,靠上去,保护她!
矿工们闻讯赶来,把韩大龙扶到安全棚内。在摇荡的矿灯下,只见他肩上衣袖全被血浸透了。卫雪花蹲在她面前,眼里噙着泪,迅速地给他包扎。韩大龙细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一身矿工打扮的姑娘,一下子面前涌现她穿着白大褂,坐在洁白的诊断室里;一下子面前涌现她怒睁杏眼,蛾眉倒竖,就像放电影一样,镜头一直地变幻着。卫雪花背着红十字药箱在前
边跑,他在后边追……慢动作……定格。
“扑嗒”,姑娘的眼泪滴到了大龙的手背上,她大概想到了自己曾这么久地冤枉了一位诚笃人,而正是他,不平不挠地救了自己。大龙也激动了,喉咙里暗昧地说:“不,不要紧的。”
“不,大龙师傅……”卫雪花又破啼为笑,略带羞涩地说:“请你今后把酒忌了。”
“这?我想想。”
“你有病,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嗯,对。”
此时的刘虎,躲到一条背巷道去了。他是在追悔自己呢?还是为自己的又一次失落败而痛楚呢?……
6
一缕阳光射进白色的病房,房内立时罩上了一种和谐的淡粉赤色。病大龙半坐在病床上,受伤的胳膊挂在脖子上。病房就住他一个人,开始时,他很不适应医院这股气味,他怕这种安静,他是喜好粗喉咙高嗓门和着钻机声、炮声,在繁盛热闹繁荣的井下共震共鸣,在这钢丝床上和软枕头上,只以为身子发软、发酥,远不如躺在自己只铺着一个薄褥子和枕着陶瓷猫娃枕上舒畅。在这阔别阳山的矿务局中央医院,他度过了整整三个月,现在已经初步规复了康健,但年夜夫还不准他出院。
韩大龙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前天,他让主动来陪院的刘虎,搬来了他的书箱,并把他写的“愤斗”两个字拿来贴上墙。这引起了一个查房护士的干涉,是刘虎亮出卫雪花的名子,才没被揭下来。
卫雪花在这里同学、熟人多。开始的半个月,她隔上三两天就来探望一次。阳山矿离这里五六十里地呢,韩大龙武断不让卫雪花这么频繁地来,她也不能老请假呀!这样才变为每个星期天来。韩大龙的书箱搬来了,但常常看着看着思想就抛锚,被一种不明不白的思绪打断,他强制自己的把稳力集中在书上,但……
韩大龙正想得昏头胀脑时,门轻轻被推开了,卫雪花踮着脚尖,飘到了他的床前,顺手把一网兜红艳艳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挨着床边坐下。忽的,她又站起,把韩大龙吓了一跳,再一看,原来卫雪花亮晶晶的双眼紧盯着墙上的“愤斗”两字,一双眼眸中流出景仰之情。她想起了前几天到韩大龙宿舍去,打算替他拆洗被褥时创造的情形。那么多的书!书架上沉甸甸的科技及数、理、化方面的书刊,使她不由得对这个挖煤的男人肃然起敬。
刘虎大概看出了她的惊异,又从床下拖出一口木箱,并说:“这里面的书是大龙哥让我给他送到医院去的。”
出于一个姑娘的好奇心,卫雪花随手翻出了一本《矿山机器》,扉页上写的一句话立即吸引住了她,“累了一天,浑身像散了架,煤矿确实太艰巨了,为了改进环境,减轻劳动强度,我这个初中生,不知高低,买了你,而你能给我带来聪慧吗?”韶光是七二年春,当上煤矿工人的第一天。
她又翻出一本今年的《煤矿工人》杂志,里边夹着一张白纸卡片,上面写着:“机器化是煤矿的唯一出路,从今始,打好根本,……那么一天并不迢遥,前辈的综采机组下到先锋队,我们时候准备着!”卫雪花激动地读出了声,她心如潮涌,原来他到平峒综采安装试验场去,是为了学习,为那么一天综采机组到先锋队来呀!我还是不理解他,还想帮他走后门调上井呢?“时候准备着!”说得多么好,我们不是从加入少先队时就喊过为实现共产主义,时候准备着嘛!
忽然,她翻出了韩大龙的学习条记,有一页这样写着:“白,白得似雪花,但却冰冷;黑,黑得像煤炭,但却炽热。”卫雪花感到自己的心在颤动,这冰冷的雪花不是指我吗?这个韩大龙原来是这样认识我的!矸石山那天晚上,我的女友们说的话也太损啦!她迫不及待地翻到了下一页。“铰车房约会受辱后,我喝了几天闷酒,大病一场,不,不能再喝下去了,该当明白,这羞辱不是她对我个人的。在煤井地面上事情的她们也看不起挖煤的,我却要挖一辈子煤,为煤矿工人社会地位的提高而奋斗,愤斗!”
卫雪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原来,我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楚,而这个‘愤斗’确实是冲我来的。”
卫雪花收回思绪,看了一眼韩大龙,而韩大龙也一贯盯着卫雪花。四目相对,卫雪花酡颜了。
现在的韩大龙在她的眼里,早不像从前那么粗俗,那么只是值得同情的可怜工人了,她感到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潜在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力量,他是一位顶天立地的,铁骨铮铮的英雄。
“大龙,你这愤斗写得真好!”
“关键是要记住,不要被人瞧不起!”
卫雪花无颜回答了,只是嗯了一声。她觉得到自己脸火烧火烧的,她也创造了,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挖煤的了……为了掩饰笼罩自己,她拿过一个苹果,打开小刀削开了皮,一圈圈的果皮,红的,黄的,粉白相间的,组成了一朵朵花……
韩大龙沉默了,卫雪花诚挚、含情的目光,火辣辣地望着她,使他从心底发热,他年夜胆地迎着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退缩,她不像前几天来医院时,不过是做个姿态,不卑不亢,不冷不热。而现在,她心目中真有了煤矿工人的地位。大龙感到,自己心中的那道对她的防线,像沙筑的提,正一点一点被冲溃。
“大龙,那天矸石山,对不起你,伤了你的自傲心,给你带来了痛楚。实在,我爷爷、爸爸都是挖煤的出身。我看到你的愤斗心中很受冲动。请愿谅我,不经你许可,又翻了你的学习条记,我记牢了你的话,‘时候准备着!’我想咱们俩能不能一起‘愤斗’呢?”
韩大龙的防线彻底被摧毁了,他激动地捉住了雪花的手,握在他那粗大的手掌之中。
7
韩大龙和卫雪花就要办喜事啦,平日极吝啬,只知道沾别人光的琉璃虎,这回可掏了大钱,花十块钱买了本精细的缎面大影集,八块三买了个俊秀的大号洋娃娃,送到了韩大龙和卫雪花的新居里。卫雪花连声说:“不要,不要,我们有言在先,谁送礼都不收。”刘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可我和大龙关系分外,……我,我还欠大龙二十块钱呢!”刘虎硬要放,被卫雪花一下推到门外,“要送礼,就请出去!”
正巧韩大龙赶来,笑哈哈地说:“怎么?把媒人朝外推呀!”
这一说,可把卫雪花搞蒙了。站在门口的刘虎被大龙亲密地拉进了屋,而刘虎垂着头,脸涨得像块红布。
“怎么?你不信,是刘虎以你的名义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又以我的名义给你也写了封,这是刚才他跟我说的,还说让我包涵他呢,嘿,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刘虎是咱俩光明正大的媒人。”
卫雪花恍然大悟!她是恼不得,笑不得,只是点着头:“噢!”
刘虎羞愧得弗成。不过,他是打心眼里被冲动了。韩大龙的宽宏大量,无私无畏,有志气,有抱负,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浮现在他面前,大龙是高耸入云的山岭,而自己只是一洼没人敢沾的烂泥潭。他上前说道:“我是瞎瞎心办了件好事。”
“快闭嘴!”韩大龙一上去捂住了刘虎的嘴,“到来日诰日先容人发言时再说吧!”
创作于1981年
揭橥于1984年第2期《长安》文学月刊
《矿山传奇》的奇与不奇
文/商子雍
传奇这两个字,除指唐代兴起的短篇小说和明、清两代盛行的长篇戏曲外,还有一个意思,这便是指那种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越平凡的故事。而这一点,又正好是明、清时人创作传奇颇看重的一个原则。如清初著名戏剧家李笠翁在他的《闲情偶寄》中就说过:“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从得名。可见非奇不传。”
短篇小说《矿山传奇》既然在自己的标题中冠以“传奇”二字,那它的情节当然要有离奇之处,人物也必定会具出众之举。你看,小说一开始,耿直的韩大龙和刁滑的刘虎在集市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紧接着,为了报复韩大龙,刘虎则在这位憨直的井下工和俊秀的矿山女年夜夫卫雪花之间搞了一场恶作剧,又导致了这两个人的误解和抵牾……然而,经由一段忽儿山重水复,忽儿柳暗花明的发展变革往后,到小说结束时,韩、刘二人成了石友,韩、卫二人结为秦晋。小说《矿山传奇》所反响的,便是这等“奇”人“奇”事,它通过范例化的手腕,把现实生活中独特的不屈常的性情和事宜,较细腻生动地展现了出来,无论是人物性情,还是故事情节,都颇有一些新颖独特、起伏跌宕之处。这样的“奇”文,人们读起来当然就会有一些兴味了。
然而,《矿山传奇》虽颇具“奇”味,却并不使人感到怪僻荒诞。小主中的人和事,乍看似感猜想之外,细忖又在情理之中,总之,胡编乱造的弊端是没有的。作者是若何做到了这一点的?窃以为,这紧张是由于他在从事创作时自觉不自觉地遵照了“不奇而奇”(明代戏剧家孔尚任语)这样一个原则,即牢牢地立足于现实生活,努力从这“不奇”之中,去创造有特色的人物,去构造不屈常的故事。《矿山传奇》的中央人物是韩大龙,环绕着他的行动,受他的影响而变革的人物则是刘虎、卫雪花。这三个人物在真实性、分寸感等方面,作者都把握得较好。这样,由于三种大有差异的性情的尖锐冲突和相互影响而产生的一系列戏剧性的场面,即三人之间始则或一触即发,或横目相向,终又或交情深笃,或心领神会,奇则奇矣,却使人足以置信。
谁个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写得分歧凡响,让人读后禁不住拍案称“奇”呢?然而,要做到虽离奇但不古怪荒诞,却是一定要记住明末学者张岱的如是名言:“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还是老诚笃实地到现实生活中去发掘形形色色“不奇而奇”的人物和故事吧!
注:《矿山传奇》的任务编辑为商子雍师长西席。这篇评论与《矿山传奇》同时揭橥于1984年第2期《长安》文学月刊。
朱文杰:1948年生于西安,西安市文史馆馆员、“老西安研究中央”主任,西安市诗字画研究会名誉会长、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央副主任、西安秦砖汉瓦研究会副会长。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出版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上、下卷);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 《长安回望》《吉祥陕西》(上、下卷),《邮票上的俏丽陕西》。